我父親叫做黃鑑,字玉壺,經營碾米廠。他有十八個兒女。在今天來說像這樣子女眾多的家庭,在中國、台灣、香港、澳門及海外華人社會,大概是絶無僅有。記得我仍在讀小學時,鄰居的一個新加坡華僑,是另一家碾米廠的老闆,他的妻子是個電台廣播員,曾經替父親製作過一個訪問特輯,主要內容是他如何撫養這班子女,供書教學,並在電台播出。我錯過了這個節目的上演,但上世紀五十年代在越南西貢居住的華人或會對此留下一些印象。
大家姐和二家姐出嫁時我仍未出世。三家姐和四家姐出閣時,我雖然出世了,但一點印象也沒有。直到五家姐結婚時,我才開始比較懂事。
大家姐出嫁後一直在鳳合市生活,丈夫是在中國農村出生,土頭土腦。他們經營小生意,由大家姐掌權,直到丈夫去世。由於接觸少,我對他們的認識不深,尤其是大姐夫,只知道他沈默寡言,脾氣好。越戰結束後,大家姐由子女申請來了加拿大定居,我們見面的機會才多起來。大家姐沒有進過任何學校,目不識丁,但聰明能幹,懂得精打細算,大概是做生意訓練出來的。人人以為她性格剛烈,但她有溫柔的一面,是在有求於人時表露出來。
二家姐性格非常溫柔,丈夫是個中、越混血兒,高大威猛,儀表出眾。他們結婚後從鄉村移居堤岸,經營穀米業,後來接收了我們隔壁的輾米廠,成為鄰居。我很喜歡二家姐的為人,溫文儒雅,可惜丈夫移情別戀。越戰結束後,她跟隨一個外甥逃離越南,在洛杉磯定居,長期過著孤苦伶仃的生活,直到告別人間為止。
三家姐的丈夫也是中、越混血兒,在原居地經營客運生意。他們一直生活在同一地方,沒有遷移到西貢去。三姐夫在某年春節親自駕車接送旅客,在半途被越共游擊隊槍殺。三家姐很年輕就守寡,獨力撫養眾多的孩子,使到每個孩子都能成才。子女對她孝順有加。三家姐很有權威,持家有道,是家庭的凝聚力。她有個很好的晚年,在溫哥華度過餘生。
聽說我在孩提時代是由四家姐看管,她出嫁後才由五家姐接棒。早年和四家姐相處的日子我一點印象也沒有,直到我成了年之後,由香港返回西貢探親時才有機會接近她,但也是來去匆匆。四姐夫經營臘腸及洋酒生意,由鄉村地區轉移到堤岸。他身為長子,養成獨裁專橫的性格,四家姐一直受壓於丈夫的威嚴,痛苦一生。越戰結束後,四家姐和丈夫一直留守於西貢,過了很多年才由子女申請他們到洛杉磯定居。
我對五家姐的印象非常深刻,她是家庭法紀的執行人,所有弟妹都必須聽從她的話,沒有反叛的餘地。我是在她「暴政」之下長大的。記得她出嫁時,受過她「欺凌」的弟妹,無一不額手稱慶。如今回想起來,五家姐實在是值得同情的,因為管教我們的責任不應該落在她的身上,這個壓力非同小可。五家姐的夫家是以經營手工業及五金業維生,丈夫負責推銷及收賬的任務,經常到處去聯絡客戶。五家姐在家擔任雜務,非常能幹,後來成為公司的主管。這些經驗是從協助父親得來的,學以致用。她的性格和大家姐很相似,喜歡扮演「女強人」之角色。
六家姐是我「細媽」的長女,在1948年陪同親娘帶領四個年幼的弟妹由越南返回中國定居。十年後,我和六兄回國升學,在廣東東莞土塘,我們的家鄕,和她重新會合。那時她已經結了婚,丈夫是個教師,新時代的知識份子。他們的婚姻打破了傳統,是自由戀愛的結合。中國當年一窮二白,她不主張我們留下來,並盡力協助我們申請出國。我們接受她的意見,坐言起行。這個決定成為我命運的轉捩點,我一直感激她的啟示與幫忙。如果當年留下來,今天的我又是另一番景象。六家姐和我雖然是同父異母,但絲毫沒有影響我們之間的關係,她是我的恩人,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恩典。
七家姐及八家姐是我十五歲之前一直共同生活在同一屋簷之下,朝夕相處,感情密切。她們小學未讀完就要全職擔任家務工作,失去求學機會。反抗法國殖民地戰爭開始後,父親為了家人安全著想,決定放棄在鳳合市建立的基業,遷移到堤岸另謀出路。家道從此中落,這兩個家姐被迫停學,加入以「前舖後居」方式經營碾米廠的生產隊伍。我很幸運地能夠逃過這個「厄運」,是「重男輕女」觀念的受惠者。回想起來,實在不公平也不合理,有愧於當年父母做出偏袒於我的決定。如果給予同等機會,聰明絕頂的七家姐肯定會有一番成就,資質較為平庸的八家姐也可以憑著後天的培養而提升她的知識水平。當代女性之不幸遭遇,影響了她們一生的幸福。
七家姐離開正規學校之後,利用工餘時間去上夜校,認識了教授法文的老師,成為出雙入對的愛侶,最終結為夫婦。八家姐比較保守,將婚姻大事交給父母決定,嫁給一個父親認識的商家的兒子。
九家姐也是「細媽」的骨肉,內向型,沒有什麼過人之表現。她嫁給一個軍人做妻子,丈夫退役後被安排到海南島種植橡膠樹,直到退休才返回故鄉,過著平淡而踏實的生活。
十家姐和我同年出生,是「細媽」的掌上明珠,聰明,外表出眾。父親生前不時提起她,可惜天妒紅顏,在一次郊遊活動中,在水塘裡淹沒。我和她只在孩提時代一起生活過,但印象已經很模糊。在我回國之前她已離開人間,希望將來在天國再相遇,擦新已經褪掉的記憶。
黃家的十個女兒,各擅勝場。對黃家的貢獻以五家姐最為突出,她曾經是父親的得力助手。六家姐的貢獻也值得一提再提,她擔任起「一家之主」的重任,使家人平安度過了中國大陸最艱難的歲月。其次是七家姐與八家姐,她們任勞任怨,以無償的付出,為家庭及工廠服務。
我十五歲就離開家庭,與所有家姐一直聚了離多。對她們認識不深,只憑印象去敘述她們的故事,可能有出錯之處。但我盡量求真,不偏不倚,不誇大,不美化,覺得這樣才能表達對她們的尊重。
今天仍健在的只剩下九十多歲的五家姐,八十多歲的八家姐及九家姐。祈願她們保持健康,快樂地度過晚年的生活。
2022/04/12 黃啟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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