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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崇光敲門。趙教授說:「進來。」
梁崇光看見教授半蹲著身子,右手拿著放大鏡,全神貫注地看一幅畫。他被這古怪的動作嚇得不敢入內。
趙教授向他招手說:「進來!你看這幅畫的底色是藍還是綠?」
他毫不猶豫地說:「藍色。」
趙教授斜眼看他,問:「你畫的?」
「對。我在畫布上先掃藍色,半乾後才塗上綠色,隱約露出一點藍色縫隙。」
「你用上了層疊對比的色彩。」趙教授站直了身子,自言自語地說:「畫當然不宜平放,必須掛起來欣賞,才看得真筆觸,,感受到它的立體感。」他指著面前掛在壁報板上大小不一的學生習作,問:「那一幅最好?」
梁崇光飛快地瞄了那些作品,大多模仿塞尚(Paul Cezanne) 、 雷諾瓦(Pierre Auguste Renoir) 、畢莎羅(Camille Pissarro) 和梵谷(Vincent Van Gogh) ,只有他和另一位同學臨摹莫內的日出,但高下立見。他指著下方的畫說:「就這一幅最好。」
「好小子,自信滿滿。我也認為這幅畫畫得最好。你找我什麼事?」
「教授,我要退學,下學期不上課了。」
他有點愕然問:「為什麼?」
「我媽病了,要一大筆醫藥費,我要省學費和賺錢。」
「你找到工作了嗎?」「沒有。」「找什麼工作?」「到便利店當雜工。」
趙教授說:「你這樣做既賺不到錢,也浪費時間。」「我別無他法。」
趙教授嘆氣說:「本來我最討厭別人臨摹畫糊口,但新丁的畫再好也賣不出,高仿真畫也是一條生路。」他指著那張畫,間:「你怎樣完成?」
梁崇光興奮地說:「你叫我們臨摹印象派畫家的作品,印象派之名就是沿自莫奈的畫作日出Impression。」
「你看他的佈局如何?」
梁崇光答:「一輪橘紅色的太陽冉冉上升。天剛亮但濃霧未散,紅日要掙脫而出,在海面投下光影。近處有一人的小艇正在水面慢駛,兩旁的水流竄動糾纏,小艇一過,水流便合攏。所以,我底層用迂迴手法繪波浪,表層用複合手法畫海面。 「第二、三隻小艇呢?」
「中間的小艇漸次模糊;遠處的小艇依稀難辯。」
「你怎樣描繪天上的雲彩?」
「太陽慢慢燃亮天空,天光雲影共徘徊。所以灰濛的天空透視橙黃色霞霧。」
「最難是哪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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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投影在波心那種晃蕩、乍亮乍滅的最難表達。」
趙教授深深的注視他,似乎要做一個重大的決定。終於開口說:「我推薦你向學校申請獎學金。你回家臨摹莫奈的名畫Nymphens給我看。」
梁崇光問:「為什麼?」
「我想看你的筆觸和感染力。」
梁崇光面有難色說:「我不想靠模仿名畫為生。」
趙教授說:「你知道嗎?莫奈活了86歲,他是印象派始祖。他深信色彩在光的照射下,千變萬化,兩者關係微妙。他創作量驚人:有五百張素描、二千張油畫、可是很多畫作都是重複的。」
他搶著說:「我知道,睡蓮上的拱橋有四張;女士泛舟、田野、花開滿園不計其數……。」
趙教授說:「要數之最就是盧昂主教堂(Rouen Cathedral)合共六張。莫奈注意到同一景物在一天中不同的時段會出現不一樣的光景和氛圍,所以他以油彩表達光對景物的細微變化。破曉時,主教堂藍中帶紫,左上方有微黃的光影;清晨時天空漸亮,主教堂的紫藍色漸褪;早上,日光把主教堂照射得黃中泛白;在斜陽映照下呈現棕色……。你看,六幅畫都是1894年的作品,同樣寫主教堂的正面和雙塔,尺寸都是42吋乘27吋,後人將他們美其名為一系列作品。」
梁崇光忍不住插嘴說:「莫奈本人經常重覆自己的作品,那是大師級所為,但別人高仿真他的畫作會淪為笑柄。」
教授說:「這又有何不可?這可不是膺品。說得好聽一點,是把名畫普及化。小時候,我夢想擁有達文西蒙娜麗莎畫像,我買了它的明信片,自此把我帶上繪畫之路。你知道Nymphens和蒙娜麗莎齊名嗎?它早年在拍賣會以超過1000萬美元的天價賣出,現在於東京國立博物館展出;至於蒙娜麗莎由羅浮宮收藏,真的不易看到真跡,以致仿畫不絕。我不是要你做畫匠。當你的技法爐火純青又有無窮創意時,你就可以走自己的路了。」
梁崇光彷彿看到了一片新天地,臉色亮麗起來。
趙教授把莫奈的畫冊、木框、帆布、顏料全部放進一個大布袋內,說:「你拿走。半個月後把仿作帶來。」
他如獲至寶連聲多謝便走了。
趙教授看見他充滿朝氣的身影,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布袋畫家。
半個月的期限到了。趙教授心情忐忑不安,不時看看手機,又望望門口,終於梁崇光發短訊:教授我晚上7時到你辦公室。他回答:好。7時許,梁崇光的短信寫著:我還要耽擱些時候改9時。他回覆:可以。9時後,梁崇光再發電訊:明天見可以嗎?趙教授大怒:下令你立即滾來;否則自動消失。他寫著:教授求求你別走,一定要等我。
趙教授看見,心軟下來,心想愛才就要惜才。等呀等,趙教授在辦公椅上睡著。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有人走進他的辦公室,放了三個木架,掛了三幅作品,在教授耳邊說:「千萬個抱歉,教授你醒醒吧!」
教授醒來大怒,說:「不守信用的傢伙你怎樣進來?」
「我對管理員說我遲交習作,最後限期是今天,12時過後還未交功課,趙教授會給我零分,影響畢業。求求你做好人,發善心,放我進去吧!管理員搖搖頭說,這年頭的學生哥非留到最後一刻才交功課不可。他還檢查我的布袋,看見油畫和畫具,知道我沒有說謊。管理員又翻看閉路電視,看見你呆坐在辦公室內,所以放我進來。」
趙教授說;「也罷!」他走到畫架前,大叫:「這不是Nymphens。」
梁崇光解釋:「這三幅畫有意義得多!竟有異曲同工之妙。從創作的年份來看,左邊這幅最早,1899年莫奈繪畫了睡蓮上的拱橋;中間那幅是1900年同名作品;右邊就是1914年去掉了拱橋的睡蓮。莫奈很早成名,他的作品售價不便宜。他在屋後建了個池塘,種滿了喜歡的植物,他經常流連,期間令他靈感源源不絕。」
趙教授問:「你一下子畫了三幅,是何用意?」
他答:「橋散發出日本浮世繪的東洋風味,楊柳隨風搖曳;輕拂湖面;光線忽明忽暗;睡蓮半開半合;蓮葉下的水波飄流不息;風吹過天上的雲彩;在湖面浮動的蓮花盪漾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趙教授說:「莫奈晚年因為白內障而失明。」 他不可置信,真的?
教授問:「盲眼的人怎樣繪畫?」「我猜他憑記憶繪畫。」
教授又說:「莫奈是用感官來寫畫的,一切佈局早已在心中了。」他用手觸碰梁崇光的畫,表層的油彩還是軟綿綿;底層乾巴巴,正因為用油調和顏料,所以著色有層次感,保持光澤。
梁崇光自覺是得意之作。
教授向他潑冷水說:「這不是你的本事,是莫奈的感染力。你把它留下來,我讓老友的畫廊給你謀個差事。他們定期收到藝術館高仿真臨摹畫的訂單。」
「真的嗎?」
「傻小子,藝術館附設的紀念品店中最暢銷的貨品就是臨摹畫。」
梁崇光再也忍不住擁抱教授。
趙教授推開他說:「我不吃這一套,你走吧!我睏得要死,還要睡一覺。」
梁崇光轉身離開,突然回頭問:「教授,我從未見過你的大作。」
趙教授望著空空如也的四壁說:「我的作品終有一天會在國立藝術館供人欣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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