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孑然一身由廣東東莞來到越南,在一個偏遠的小鎮「鳯合市」作為立腳點,由零開始,經過數十年的艱苦經營,創立了一番事業,以「廣和合」的字號經營木廠,以「廣利合」的招牌經營穀米及柴枝(作為燃料)生意。
鳳合為湄公河七條支流的滙合點,故又稱為「七乂涌」。這個地區是水路交通要塞,具有發展潛力。越南是魚米之鄉,商人向附近的農民搜購榖物運到七乂涌,再供應給西貢的輾米廠(華僑稱為米較)。「廣利合」是中間商,賺取轉手費。湄公河水上交通頻繁,船隻利用鳳合市為補給站,「廣利合」為他們提供了這個方便。「廣和合」的主要業務是經營木材,也附設鋸木廠。
生意雖然規模有限,但提供了穩定的就業機會給鄉親及黃家子弟。五姐和二哥便是父親的得力助手,得到父親的信賴。除了忙於生意之外,父親也投身於僑務工作,得到僑胞的讚賞,被推選做「邦長」。從農民出身的他,走到事業的高峰。
太平洋戰爭沒有直接波及鳯合市。戰後反抗法國殖民統治的地方勢力開始在偏遠的地區成立,以「鄉村包圍城市」的戰略,對抗殖民政府,平靜的鳳合一夜之間成為兵家必爭之地。處於兩個敵對勢力之間,父親感覺左右為難,生存的空間愈來愈少。為了家庭的安全,必須作出決定。
1948年父親將生意結束,將榖物存貨運往西貢,他帶領祖母、細媽及幾個子女返回中國,在鄉間買入田地,準備出租,作為家人以後的生活保障。他將家人安頓後重返越南,在「堤岸」經營輾米廠生意。這個計劃一開始就遭受沉重打擊,穀物存貨在半途被毀。
一年後中國大陸轉換了政權,因為擁有田地之故,家人被列入「富農」階級,遭受政治批判,未享其利就先蒙其害,是始料未及。
反法國殖民抗爭引起社會不安是促成父親撤離越南的第一波,南北越之間觸發之「越戰」是促成他決心放棄越南的第二波。
太平洋戰爭爆發,波及越南,法國守土失責,日本不費吹灰之力便將越南佔領,法國人應該引咎離開。戰爭結束後,法國竟然沒有放棄越南的統治權,直至1954年在奠邊府被越南共產黨打敗,才倉皇離去。
法國撤出後,印支半島成為真空,共產部隊本來可乘勝南下統一全國。但受到聯合國的干預,通過「日內瓦協定」(Geneva Accords),法屬印度支那(French Indochina)被分成四個獨立政權:北越、南越、寮國及柬埔寨。美國乘虛而入,支援南越政權,避免被赤化。一場曠日持久的「越戰」便由此開始。
北越成為社會主義國家,不願接受共產統治的人民可移居南越。成千上萬難民湧入西貢,其中混進了很多北方的地下工作人員,越南從此再沒有安寧的一天。
南越政府有排華傾向,推出「越化」政策:華裔商人必須歸化越籍才可繼續營商,華校必須注入越文課程,華裔青年要準備入伍接受軍訓⋯⋯這些法案接二連三而來,引起華裔社會不安。華僑學子紛紛離開,避免上戰場。富家子弟會選擇去法國及美國升學,其他就設法前往香港及台灣。中國一直在華裔社會進行「統戰」工作,吸引華僑回國。
南北武裝衝突在美國介入之後變得愈來愈嚴重,戰雲密布,徵兵行動升級。我兩個哥哥已屆入伍之齡,父親為此非常擔心,設法安排他們早日離開,很快弄到兩張偽造的「通行證」。殊不知四兄臨陣退縮,由我這個「少不更事」的弟弟填補空缺,與六兄結伴同行,先到柬埔寨的金邊暫住,等待機會前往香港,目的地是中國大陸。
父親離開鳳合市之後,在西貢堤岸開了一家輾米廠,動員所有子女投入服務。越戰令到穀物品失收,穀物來源短缺,工廠長期陷入半停產狀態。父親心灰意冷,將輾米廠經營權下放。工廠最終停產,轉營貨倉。父親懷鄉心切,決定回去度過晩年。
1975年初越戰進入決定性階段,美國人目睹形勢不利,準備退出戰場。局勢愈來愈緊張,七家姐帶著四個子女搭乘直升機離境,再由一艘貨輪接載,駛往香港。不足一個月,西貢淪陷,七姐夫也幸運地逃出,在香港與家人團聚。
共產黨統一南北之後,將邊境封鎖,要逃離越南的人只有搭乘破舊的漁船,冒著九生一生的風險,從海路出發。這便是我家撤出越南的最後一波。
越戰結束,南北統一,共產黨成為勝利之師。南越曾經有強大的美國做靠山,令許多人誤判形勢,以為戰爭只會持續下去,殊不知南越兵敗如山倒,西貢失守,南越政權潰敗。共產黨來到,人心惶惶,擔心遭受清算,決定走為上策。這是我們放棄越南的最後行動,並以生命作賭注,搭乘殘破及改裝過的漁船,在波濤洶湧的大海漂浮,沒有固定的目的地。
二兄夫婦在解放後,被遣送到新經濟區偉清(Vi Thanh)開墾,一直伺機逃離,結果天從人願,和滯留在堤岸的幼子聯絡上,三人搭乘漁船向馬來半島的方向駛去,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到達馬來東岸豐盛港(Mersing)以外一個叫Pulotangga的島嶼,得到六兄做擔保人,由聯合國難民組織收留,最後被轉送加拿大,與分散多年的兩個兒子在溫哥華團聚。
三兄一家五口也冒險經海路出發,最後抵達馬來東岸位於丁加奴(Terengganu)附近的一個島嶼。三兄在出發前曾患上腦膜炎,正在康復期間,瘦骨如柴,弱不禁風,實在不宜冒險加入這個艱苦的旅程,但他決心已定。在尋找偷渡途徑期間,他和二兄曾經一度失去聯繫,這是亂世經常發生的事。
三兄在越南經營入口生意,幹得很出色,只顧埋頭工作,忽略局勢的變化,南越赤化幾乎令他傾家蕩產!當時資訊受到封鎖,難以了解戰爭的真相。想不到父親在鳳合市受到重創的遭遇也同樣發生在兩個兒子身上。他們在難民營等待聯合國難民組織接收,最後選擇前往澳洲雪梨定居,成為唯一在南半球生活的黃家成員。
四兄在工廠改營貨倉後,在一次入屋行刧中意外受傷不治。事件是越戰結束之前發生的,四嫂帶著四個孩子從海路出發,安全到達印尼水域。他們離開越南國境後曾一度與親人失去聯絡,但在相隔不遠的一個印尼難民營重新遇上。四嫂選擇去美國,在加利福尼亞州聖荷西(St. Jose)落腳。
二家姐和丈夫已分居多年,只有一個女兒,但早就離開越南,丈夫也跟著在越戰結束後辭世,孤苦伶仃。眼看兄弟姊妹一個跟著一個離她而去,倍感人單影隻。後來大家姐兒子願意帶她一起走,這是她有生以來做出的最大決定。他們六個人最終去了美國加州的洛杉磯定居,二家姐和她唯一的女兒重聚,並在那裡終老。
五家姐決定讓子女先行,分成二批,由越南金歐出發,一舉成功,安全抵達馬來西亞的比農島(Pulau Bidong)。他們在半年前曾經出走過一次,但不幸束手就擒,在崑崙島賞過牢獄之災。
三家姐子女最多,要分批出發,和其他「船民」的遭遇大同小異,但幸運地來到加拿大定居。大家姐也一樣安排子女先行,幾年後再由他們向加拿大政府申請,以家庭團聚名義辦理入境。
八家姐一家六口,伺機由海路出發,但未離開越南水域便被水警攔截,送去崑崙島(Con Dao Island),成為階下囚;除了身上的錢財被充公之外,還要受牢獄之苦。一年後他們捲土重來,搭乘漁船出海,以馬來西亞為目的地,但船長臨時決定轉去印尼,到達一個名叫Galang的小島。等了整整一年才由加拿大政府接收,在溫哥華登岸。
1978年,四家姐帶了四個孩子到滀臻(Soc Trang),與夫家的兄弟姊妹匯合,二十六人集合成一團前往薄寮省(Bac
Lieu)的Ganh Hao市,在那裡搭乘改裝過的漁船出海,扺達馬來西亞東岸接近豐盛港(Mersing)一個離島Palau Tanga。他們在島上的難民營逗留了一年左右才獲得美國接收,前往維珍尼亞州林奇堡(Lynchburg )定居。十年後由兒子申請她和丈夫到加州洛杉磯定居。
五兄生來就是個聾啞人,不便逃亡,和妻子及四個女兒留在越南。我們盡手足之情,從海外滙款接濟他們的生活。
投奔自由,代價沉重,九死一生。不幸的在半途遇到颶風吹襲,沉船,葬身大海;遭遇海盜搶劫,奸殺;老弱婦孺抵受不了折騰,出師未捷身先死;父離子散,夫妻失聯,這些悲劇不停在上演。不過我們這個人數眾多的家庭,非常幸運,沒有任何人在逃亡途中遭遇不測,確是得到上蒼的保佑!
2021/1/9 黃啟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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