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1日 星期六

天上的愛情 孫若涵


康蔚雲心不在焉地站在聖堂通道的報告板前閱讀堂區通訊。想起剛才彌撒中她司琴時,只要朝祭臺上的高神父一瞥,他便會意地回望她一眼。當她按下琴鍵時,高神父又分秒不差、合拍地吟咏經文或聖詩,這份默契少有。

這時,突然有人輕拍她的肩膊。她一轉身,幾乎踫到那人的胸前。一看,竟是高神父!她心中嘀咕,想起他就遇上,自己像被人窺探心事似的,雙頰飛快地現出紅霞。

高神父說﹕「你的琴藝不錯,彈琴的姿態也很美妙!」

她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聽音很準確,聲……聲音也很嘹亮。」

高神父還想說話,卻被其他教友簇擁,請他吃午飯。他邀請她同去,她搖搖頭。他轉身走了,在人群中不忘朝她揮手。

   半年了,每當康蔚雲在彌撒中司琴時,都和高神父合作無誤

。想起彼此眼神交流,只有二人才能體會,心內便甜滋滋了。何況,每次高神父把聖體送進她的口中,動作是那麽温柔,眼神

是那麽專注,教她心中搖晃。

   這夜,康蔚雲正在聖堂為歌詠團伴奏,高神父走進來。她覺得神父是為她而來的,有點心慌意亂,彈錯了幾個音符,旁人聽不出來;她悄悄望神父,正好神父帶笑看她,她就知道他聽出錯處來,一顆心跳得厲害。

  一曲既罷,有人起哄,「神父,聽說你彈得一手好琴,可以即席表演嗎?」他微笑點頭,她立即讓座。

    只見高神父低首沉思一會兒,便揚起手臂,彈響第一個音階

後,雙手輕快地在黑白鍵上穿梭。左手才在低音區徘徊,右手已在高音區激盪,輕柔與震撼的力度糾纏,低音與高音互相衝撞,化成千變萬化的旋律。他並用脚按下延音踏板,琴音嬝嬝不絕。末段是一節抒情的樂章,音韻才慢慢靜止。大家都拍掌讚嘆。

    康蔚雲佩服地問﹕「怎能把樂曲彈得這般充滿感情?」

    高神父對着十字架說﹕「只要全心全意地彈給你愛的人就成了。」

      她心頭一震,回味剛才樂曲中澎湃的感情!神父冷靜的外表竟包含着一顆赤熱的心,幾時會融化呢?

      康蔚雲失魂落魄、坐立不安個多月了。此刻,她害怕起來,走到聖堂去,在跪椅上俯首合什閉目祈禱﹕主啊!我的心動了,求你垂憐……

      這時,早有一個人坐在幽暗的角落。看見她正在祈禱,不好驚動她。聖堂內微弱的燈光映照在她的面容上,是那麽美善,要是此刻她披上面紗,那就更加聖潔了!

      她愈發心緒不寧,走到鋼琴前傾訴心曲,忘情地彈了一首又一首樂曲,直至心情回復恬靜,才緩緩地舒一口氣。她驀然回首,發現黑暗中有兩道星光,那是一雙熾熱的目光,那是他!她呆望着對方,對方也默默地注視自己。她不知所措,驚惶地衝出聖堂。那人一動也不動,思良久。

    康蔚雲習慣每月第一個主日彌撒後辦告解。她知道今天是由其他神父聽告解,便放心地走進告解亭跪下。神父和她之間隔着一扇小木窗,有一塊白布遮掩,彼此看不見對方,好讓教友表白自己的罪過。她幽幽地說﹕「我喜歡了一位神職人員,但他不能接受我的愛,令我內心十分矛盾,怎麽是好?祈求神父代主寬恕我的過犯吧!」

  神父說﹕「愛是歡愉的。痛苦的愛即是出現了偏差,只會

成更大的錯誤和傷害,陷入痛苦的深淵,早日收拾游蕩的心吧!」

    她愈聽愈膽跳心驚,幾乎窒息,惶恐中說聲多謝指導,立即奪門而出。走遠了,定神一想,堂區幾千名教友,高神父末必認出自己的聲音。事到如今,她只好這樣安慰自己。

    禮拜天早上,康蔚雲意外地接到高神父的電話,請她到辦公室一聚,她芳心暗喜。當她走進神父的辦公室內,看見另一位教友周國楝也在場,不禁有點失望。

   高神父說﹕「連同你們,今次合共五十一人参加朝望團。我請你們安排這三日兩夜的租車及住宿等事宜。」他頓了頓,怪靦覥地說﹕「你們知道,我只懂念經講道。」

   康蔚雲點頭答應。

   周國楝胸有成竹地說﹕「就包在我們身上!」

   出發那天,天清氣朗,教友們一身夏裝。高神父穿上淺灰色便服,和一般人無異,只是企領上綴有一小塊白布,不減風采。

   高神父說﹕「由於是朝望團,我們只會參觀聖堂,讓大家多添一份性靈、救恩:但不會觀光名勝。晚上是自由時間,你們可自行逛夜市或購物,希望今次大家有個愉快和平安的旅程。我們先早禱,再唱聖詩。」

    周國楝派發歌紙,請神父領唱。

   「唔!這是二部合唱,我請康蔚雲唱女聲吧!」

  她沒有推辭,輕輕地唱,兩人的歌聲既合拍且動聽。

    不久,便到達第一個目的地-----滿地可諾特丹聖母院(E’glise Notre-Dame)。迎接他們的是銅鐘齊鳴,鐘聲在雲間徘徊,隨風飄蘯,在耳畔繚繞。

    高神父說﹕「看見聖堂上的兩座塔嗎?每次撞鐘時,這一邊的鐘聲有若水的輕靈,那一邊的鐘聲有如山的凝重。」

   周國楝打趣說﹕「好比一男一女在和唱。」卻被他的太太笑罵﹕「狗尾續貂。」

康蔚雲卻十分讚同周國楝的說法,這實在切合神父和自己的歌聲啊!

大家鱼貫走進聖堂,高神父講解,「這聖堂建於1829年,它是北美洲最大的哥德式建築,內部建設宏偉,可容一萬人。彩繪的玻璃窗比美巴黎聖母院。主祭壇金壁輝煌,富麗堂皇。十字架苦像、宗徒及聖人雕像栩栩如生;和它遙遙相對的是高懸的管風琴,其音色之美,無與倫比,你們隨意参觀吧!」有的教友跪下禱告、有的細辨聖人雕像、有的拍照、有的乘人不備登上回旋型的樓梯俯視……

康蔚雲追踪神父的身影,發現他走到博物館。那兒陳列不少和宗教有關的音樂、藝術、雕塑、歷史書和大型畫冊,也有小賣部,出售各種聖物。她買了一個附有磁石座的聖母像,打算放在汽車內的擋風玻璃窗前,以保平安。她立即請高神父祝聖該物件。他欣然祝聖並在她額前劃上十字聖號,寄予無盡的祝福。她覺得神父剛才深深地注視她,心中暖洋洋。她不想打擾神父,走到別處,只是老遠的看着他。只見他拿起一本小書細閱,最後還是放下。他待神父走遠,拿來一看,感到惘惘然。

眾人在那兒停留了一個小時,便到餐廳晚膳。

五十一人分成五桌,周國楝夫婦安頓團友。康蔚雲和另外一對夫婦找負責人點菜,誰知沒人給她留位,她有點窘。高神父向她招手,請待者在他旁邊加一張椅子,並示意她坐下。菜餚清淡可口,頗合眾人胃口。教友殷勤地挾菜給神父,菜滿滿一碟,高神父分送給康蔚雲和毗鄰的老嫗,兩人吃得份外香。

    飯後眾人回旅舘,康蔚雲分發鑰鎖,有四人同房、有三人房、雙人房,而她、那位老嫗和高神父則各住單人房。

   待眾人安頓,她才回房間梳洗。左思右想後,她鼓起勇氣走到對面的房間。

   高神父應門,看見她,頗感意外地問﹕「你不逛街嗎?」

    她說﹕「我想和你聊天,方便嗎?」

    他讓她入內。

   她看見桌上的口琴,詫異地問﹕「你懂得吹口琴嗎?」

   「你來得正好,我把日間合唱的歌曲改成口琴譜;你用心聽,再給我意見。」他專注地吹起口琴來。

   這口琴調子十分和諧,她由衷地說﹕「真真不錯。」

  「我吹你唱。」他熱情地邀她唱和。

   她有點擔心,「不怕吵着別人嗎?」

  「對,我降低調子。你能唱低音嗎?」

  「試試看。」她輕輕地唱着,歌聲竟帶幾分磁性。

    他雀躍地說﹕「今夜,我要為你作一首曲。」她受寵若驚。

   他随即寫下曲譜,口哼着調子,躊躇滿志。

    這時,有人拍門,原來是周國楝夫婦和那位老嫗送來水果。他們看見康蔚雲竟在神父的房間,不禁錯愕。周太不友善地說﹕「你不應防礙神父休息。」神父不作聲,她卻霎時兩頰桃紅,急急地向眾人道晚安走了。

    一夜睡不安寧,康蔚雲索性起個清早。洗臉時照鏡子,顧盼自得之際,心底響起一把聲音﹕眾人愈是敵視你,你愈要令神父着迷﹔一旦懾服了神父,便可以還以顏色了。此刻,她才明白自己雖然不乏追求者,但都看不上眼,原來她潛意識追求的是一段離經叛道的愛情,她朝鏡子嫵媚一笑。

    看見窗外迷烟薄霧,她帶備雨傘。剛打開房門,竟和神父打個照面﹔他說﹕「真巧,你上聖堂做早禱嗎?」她搖搖頭,「我到外面走走。」「好,回頭見。」她望着神父清癯的身影入神。

    沿着聖羅倫斯河畔,有一列列的長椅。她坐下細意欣賞寥廓的河面。河水淵淵細碧、蓄黛含光,一如自己起伏不定的心潮。

    「啊!你在這兒。」她認出神父的聲音。他讚說﹕「好個

良辰美景。」她衝口而出﹕「花月佳期。」神父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突然,天下起毛毛雨,她張開傘子。

    神父說﹕「我來打傘。」無意中踫到她的手,兩人怔了怔。

    微風細雨,她有點寒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神父禮貌地把外衣交給她,「穿上,別着凉。」她接過披在身上。神父輕鬆地說﹕「我給你行個奇蹟,一會兒看見彩虹。」沒多久,雨停了。

    她驚呼,興奮地捉着神父的,「噢!應驗了。你看,彩虹,真美。」這時江面橫互了一道虹橋,淡淡的,柔似彩綢渺似波。神父望着這清秀佳人,禁不住從她披着的外衣袋中拿出一串香木造的唸珠,唸珠握在手中微沁香氣。他把唸珠放在她手心,說﹕「送給你。」她珍而重之地收下,好一份信物。兩人靠得很近,高神父聞到她幽蘭似的芳香,有點醉醺醺。悄悄跟在神父身後的老嫗把這一切看在眼底。

    行人漸多,神父說﹕「走吧!吃早點。」兩人併肩走到餐廳

。教友瞠目結舌。她依依不捨地把外衣還給神父,他神色自若地穿上。眾人竊竊私議,她卻沾沾自喜,三分虛榮、七分驕傲。

眾人吃過早點出發,到聖若瑟教堂。

高神父說﹕「聖若瑟教堂(St.Joseph’s Cathedal)的圓頂規模僅次於梵諦岡聖彼得大教堂。它建於1924年,具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風格。由安德魯修士創辦,他治癒了很多身有殘疾的病人,被稱為上世紀行聖蹟最多的修士。很多不良於行的人都慕名而來,結果留下拐杖和輪椅而去。教堂的地下室安放他了的心臟和紀念品。為了表示我們的虔敬,你們願意登上那百多級石級嗎?」大家意志高昂,都說好。

教堂位於小山丘上。入口處聖若瑟紀念碑莊嚴肅穆,兩旁是修剪整齊的花草,長長的碎石路引領而上。

    康蔚雲看見前方有一位男士以膝代腿,一級一級地跪拜。試想想,膝蓋踫上堅硬的石頭,何等痛楚,這人的信德何其大!

   高神父說﹕「他是一位修士!」

   她反問﹕「當年你也是這般跪拜嗎?」

   他舉目望天不語。

   康蔚雲随神父到地下室看安德魯的心臟。眾人拿相機拍照,在多支鎂光燈照視下,那心臟的上方竟出現安德魯的容貌,十分詭異。高神父也注意到,他轉身一看,原來對面的玻璃房是安德魯生前的工作室,牆上掛了他的照片,在強光下,他的面容便反映在「心」上了。

   康蔚雲投了錢幣想許願,可是地下室逾萬個燈泡長明、爉燭長燃;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不亮的爉燭,卻是燭油耗盡。她苦笑,安德魯又怎會助她完成心願?

   下午,他們來到一所修院。修院既簡陋且破舊,修士們的生活十分刻苦。康蔚雲悄悄望高神父,只見他眼泛淚光,彷彿勾起昔日神修生活艱苦的回憶。

    周國楝夫婦一直尾隨她,竊竊私議﹕「看緊她,別讓她壞了神父的聲譽。」她想,怎麽把我看成狐狸精,我偏要你們恨得牙癢癢的。

  吃過晚飯後,大家回房間休息。康蔚雲和高神父一起走到街上。有人正在街頭演奏手風琴,並到他們面前獻藝,旅律優美,觸動了神父的音樂細胞。神父向那風琴手說了幾句話,那人大聲叫好。

  神父從袋口拿出口琴,和風琴手合奏。途人為他倆拍和,他們演奏一首又一首圓舞曲。路人興致勃勃地圍成一個圓圈,把二人圍在中間。康蔚雲和眾人交叉手、踏着拍子,一下一下地跳舞。輕快的音樂和沸騰的人聲吸引更多人加入,也惹來途人圍觀。周國楝夫婦對康蔚雲恨得咬牙切齒。

熱鬧過後,表演者休息了,眾人付了賞錢便雖去。風琴手邀請神父飲咖啡,神父笑說不用了。

周國楝夫婦陪着笑臉﹕「神父真好興致,不怕夜深了嗎?」

神父帶點倦意地說﹕「該回旅舘了。」二人把神父挾在中間,彷佛護駕似的,把康蔚雲丟在身後。

她不想返回旅舘,百無聊賴地在街頭蹓躂,在街角處幾乎撞倒人,她趕忙扶着對方,再三賠罪。

那老嫗說﹕「康小姐,認得我嗎?」

她細看,「啊!你是團友。」

「對呀!我認不得路,你帶我回旅舘,好嗎?」說時倚老賣老地繞着她的臂彎。

康蔚雲說﹕「好。」

老嫗說﹕「你良善心謙,樣子可愛,真是好人。」

她慚愧地說﹕「你過獎了。」随即轉換話題﹕「為什麽你獨個兒來朝聖?」

老嫗絮絮不休地說﹕「我老伴死了,留下我和獨子。有一天兒子對我說,要去當神父,我捨不得。他說,這是聖召,你要成全我!我唯有讓他苦修。他既要忍受孤獨,也要磨鍊意志。你不知道,神父面對的考驗和引誘太多了,所以我們應該幫助神父擺脫誘惑,遠離魔鬼,重投天父的懷抱啊!」

康蔚雲沉思不語。正好兩人踱步回到旅舘,互道晚安休息。

這一刻,她知道老嫗是誰了!

翌日清早,一團人去到魁北克市的聖母之母院(Saint-Anne),那是紀念聖母的母親。外牆潔白無瑕,內裹金光閃閃,璀燦奪目。康蔚雲有點困惑,崇拜聖人、聖女、聖家及宗徒是應該的,但如此豪華傷財未免本末倒置了。

步出教堂,足足有兩條內街的店鋪出售與宗教有關的紀念品,其中一間擺滿各式聖誕樹和飾物,把宗教商業化莫過於此了。

   終於踏上歸程,神父說﹕「今次旅途愉快,實在有賴幾位教友的悉心安排和大家的合作,我特意作了一首曲多謝你們。」他拿出口琴,從容地吹了一曲,調子既柔和卻又帶點傷感,像是驪歌輕奏。

     教友讚嘆﹕「神父真是多才多藝。」

     康蔚雲又怎會忘記這曲調,只是如今斯人獨憔悴!

回到本堂,神父舉行謝恩彌撒。他講道時說﹕「什麽是偉大的愛情?既不是情侶、也不是夫婦間或者對家對國的感情,那是天父對人類的大愛。試想想,天主為了救贖人類,不惜派遣獨生子降生成人,卻被眾人釘在+字架上受難至死。衪的愛是無私的奉獻,從不計較回報。可是,有些人卻辱駡衪、背信衪,這是何等不公義!反觀你們深愛的子女、伴侶卻給你換來多少次失望、傷害或者不瞅不睬……。誰的愛更深、更偉大?」

 講道完了,高神父祝聖餅酒。教友排隊領聖體。當高神父把聖

體送進她的口中,動作是那麽俐落,眼神是那麽堅定,康蔚雲難過得低下頭來,她終於明白了,神父的心火不單是為世人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