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9日 星期四

雪暴 劉全艶



          他已經死了三天,但燈光仍在他家後院每天亮著,一定是那天夜裡救護人員來把他抬走時,忘了把燈關掉。
          已經是三月初了,多倫多還再來一場雪暴。
          把女兒送返學校回來時,雪已愈下愈大,據氣象局報道,今天的雪會一直下到深夜。
          我家是兩戶房屋共用一條車道,實在擔心明天的積雪會令車子開不動,沒法送女兒上學,不如撥個電話到隔鄰,問問C先生今天要不要開車外出,如果他不外出,車子就可以停在車道過夜,明天車子能夠開出的機會就頗大。
          「鈴鈴鈴……」電話響了好多次,仍然沒人接聽。
          已經是早上十一時了,他真的睡到這麼晚嗎?
          十一時半出外把女兒從學校接回來,吃過午飯,到了一時半,再撥一通電話,結果還是一樣,沒人接聽。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心有不甘,索性到他家拍門。
          先去拍他的後門,因為他經常用後門出入。
          呯呯呯……」沒有人應門。
          再到他的前門去看看,一疊廣告單張堆放在他的門前,沒有拿下來。
          拍門的結果仍然一樣。
          既然沒法聯絡到他,只好把車子駛回車房把門關上。
          「明天自有明天事,你擔心什麼?」阿雪見我擔心成這樣子,覺得有點奇怪。
          阿雪是我女兒的褓姆。
          「我擔心明天車子開不出來,不知如何送詠思上學。」我心情沉重地說著。
          「一嘛就是不去上課一天,一嘛就是走路回校。」阿雪在廚房一面洗碗一面給我出主意。
          「走路?詠思只走一點點,就要人抱了。」我想起女兒不願走路的情形就頭痛。
          「如果她一嚷著要抱,就馬上帶她轉頭回家好了。」阿雪想得也乾脆。
          說的也是,那還擔心什麼?
      晚飯後,到地庫取點東西,上來時經過樓梯旁邊的小窗,似乎看到有些刺眼的燈光在街上閃著。
          到客廳把窗簾拉起,見到一輛消防車和一輛救護車停在隔鄰門前。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隔鄰明明燈火通明,C先生去年掛上的聖誕燈飾,今天仍在門前亮著,該沒什麼事吧?倒是他隔鄰住了一個多病的老婆婆,可能是她出了事吧。
          十時多了,還是早點睡吧,明天可能要帶女兒走路上學呢。
          果然,雪整夜沒停,早上車子開不出來,是意料中事,要帶女兒走路上學,也是意料中事。
          回學校的路上,女兒一路沒有嚷著要抱,這卻是意料之外的事。
          回程時,到街角便利店買點牛奶,從店內出來時,與93號西西莉女士碰個正著。西西莉女士是一位退休教師,每年冬天都到科羅拉多州渡假。這幾天剛回來過聖誕。
          「啊!你回來啦!」我帶著驚訝地。
          「對呀!你好不好!」她臉上顯然散發出從科州帶回來的健美膚色。
          「還不錯。」我回答。
          「我今天早上聽基利說,C先生已經過身了,你知道嗎?」她的笑容突然收歛起來。
          「啊!沒聽過,真的是C先生嗎?」我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太患了老人痴呆病住院的那位C先生,該沒有錯吧?」她語氣頗肯定。
          「那就是他了!怎麼會突然過身的?」
          「聽說他的老友米高昨晚來找他去喝酒,拍他的門沒有人應,最後才發現他死掉的。」
          「我的天啊!」這消息似乎太突然。
          「我還有事要辦,不和你多說了。」
          西西莉走了,而我卻愕住了。
          下午,阿雪來了。
          「我昨天替你剷了一會雪,回到家裡累得很,告訴我先生,他說怎麼不打個電話叫他來剷呢,現在雪這麼厚,明天恐怕車子仍然開不動,打個電話叫我先生過來把雪剷掉好嗎?」
          「怎麼好意思呢?」我說。
          「用不著客氣!」
          阿雪連忙去打電話,他先生一聽到她的聲音,便馬上說:「剷雪是不是?我現在就來。」
          才十分鐘,阿雪的先生已經到了。他連門也不進,取了個雪剷,便從車房那邊剷起,一直沒有停,我請他進來喝杯水休息一下,他也不肯。
          「這沒什麼,我鄰居的雪,也是我幫他們剷的,只是你們家的車道太長太窄,剷起來雪沒地方放,才這麼慢。」
          我家的車道剷好後,他還繼續去剷隔鄰的。
          「喂,兩點三十分了,快走吧,不要管隔鄰了!」
      阿雪告訴他先生還得要回家拿飯盒,兩點五十分一定要到達地鐵站,不然就耽誤了上班的時間。
          他回來了,對我說:「趙太太,隔鄰那戶人家有人跑出來跟我說,屋主死了,我告訴他我是來幫朋友剷雪的,並不認識屋主,你知道那屋主死了的消息嗎?」
          「我知道了,謝謝你。」這消息果然是真的。
          正說著,忽看到有部車子停在C先生門外,似乎有四、五個人,進進出出的往屋內搬東西。
          我跑過去跟他們說:「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C先生的死訊的,我的心情也很難過,他是昨晚去世的嗎?」
          「不,他是前天在客廳中去世的,只是昨晚才被發現。」
          「他是心臟病發嗎?」
          「對,他一向心臟有問題。我們今天來是帶走些貴重物品,如果你發現他家有陌生人出現,請你通知我。」
          說完,這位女士便走了。
          五年前,剛搬到這裡,總是見到一位約五十歲左右的婦人,整天坐在門口的石階上自言自語,似乎精神有些問題,原來那是C先生的太太。C先生本人好像在汽車工廠工作,不過與他說話的機會不多,因為他晨早四點半便開車上班,下午四時半便駛車回到家,六點鐘與太太開車出外吃晚飯,風雨不改,我只聽到他車子在車道上進進出出的聲音,尤其是冬天下雪,他的車子因為太舊,還常因積雪而開不動,早上總是被他因猛踏油門而使車子不停發出的機械聲所吵醒。
          起初,他的太太還可以作簡單的談話,例如:「你早!」「我剛才幫你把垃圾桶放回後院。」之類的說話,漸漸地,她好像連簡單說話的能力都沒有了,只見她目光呆滯,自言自語,之後好一段日子沒有再見到她,後來才得知她患了老人痴呆症,已經住進醫院,年紀才五十多歲。從此以後,C先生便一個人獨居。他一向有酗酒的習慣,自太太進院後,酗酒似更嚴重。
          今年的聖誕節,平安夜晚上他友人開車送他回家,剛好在門前碰到他,他見到我,以從來未有過的熱情擁抱著我,在我額前深深一吻,令我吃了一驚,跟著他又說了一大堆恭祝聖誕的話,語氣真誠而懇切。
          新年過後,再沒有聽到他駛車經過車道的聲音,似乎已沒有去上班,我猜他是因為酗酒太甚,身體情況每況愈下,所以在家休息。
          漸漸,他似乎連出外的次數也減少了,但是,晚上總看到他客廳的燈光在亮著。
          今晚,他的客廳黑漆漆地,再沒有燈光,剩下的,只有靠近他家後院的那一柱街燈,把大地照得一片銀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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